江南水乡的秀气很大一方面得之於那里房屋的素淡幽雅，这房屋指的是普通民居──一脉清流、一拱小桥再加上几丝垂柳、数椽民居便是一幅典型的江南水乡的图画了。这是从前辰光的水乡民居，现在时兴别墅，别墅纵然精致气派，住着也受用，渐成当今水乡农村的时尚潮流，但时髦的别墅跟江南水乡其他环境元素总不那麽协调，而从前水乡民居的秀气是透自骨子里的。

　　我说从前水乡民居的秀气透自骨子里，主要因为那是用了清水砖瓦的缘故。水乡的水好泥好，保证了砖瓦质量好，水是那麽的清，泥呢？乌黑细腻油亮，有被称之为「牛腿细泥」者，捏泥人亦不开裂，烧制的砖瓦焉能不细腻结实？故而自古以来江南水乡就是烧集中之地，除了民、官，还有御，宫阙豪宅用的金砖，公子哥儿玩的蛐蛐罐之类皆出自江南水乡之。

　　江南多，盛产清水砖瓦，从前制作砖瓦坯料主要靠女人，男人烧，女人掼坯，已成惯例。

　　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我插队落户於江南水乡，就亲眼目睹水乡女子掼坯的蔚为壮观的场面。厂需要大量的砖瓦坯料，国营的大有机器制坯的设备和能力，集体的小全赖手工掼制，就算国营大，也需要手工掼制的坯料，据说手工掼制坯料烧的砖瓦质量较之机制的要高出一筹，结实、黏性足，还有，因出自女人之手，被视为模样好、精致，据说，建造的房子也因之秀气，所以有的客户点名要手工掼制的砖瓦哩。

　　水乡的女子真是刻苦耐劳，农忙时劳作於田间，插秧耘耙收割打场，农闲日就一头扎进了坯场，掼坯是她们农闲时主要的副业。其实坯场掼坯的劳动强度远甚於田间劳作，要把十几斤重的泥坨举过头顶，用力掼向砖瓦的模具，反反覆覆的掼，「橐橐」作响，心为之撼动，几十上百个女子一起掼，确实很壮观。我喻之为「大地的心跳」。这样的劳动强度简直不可思议，即使男子汉也难以承受，别说是女人了啊。我试过，只几下子已是腰酸背痛、气喘吁吁了。这掼坯的活不仅累，而且脏，弄得个浑身是泥，又是露天作业，日晒风吹的，女人的脸就变得粗糙不堪，像结了层痂一般的难看，真作践了好端端细皮白肉的江南女子啊！因此我每见到江南秀气的民宅，就会作此拟想，这房屋的秀气乃是偷取了水乡女子的美丽，掼坯女人在泥巴和汗水、日晒和风吹中丑去老去，一幢幢清水砖瓦的房子则美轮美奂，念及此，我会悲从中来，感到江南水乡的秀气是打了折扣的。掼坯女人的老去丑去是其一，同样老去丑去的还有江南的沃野，那年月挖泥制砖是无序的，厂林立，大中小一起上，便到处弃耕取泥，弄得个坑坑洼洼，犹如美人脸上疮疤处处，令人不忍卒睹，照此下去，江南水乡还能说秀气麽？

　　十几年前我去淀山湖边的水乡农村参加亲戚家孩子的婚礼，没想到那里的女人大多仍去坯场掼坯，新嫁娘成亲前的几天犹在坯场掼坯哩，不出蜜月还要走向坯场。这也难怪，那里交通不便，开发迟滞，掼坯算是主要的副业了。喜筵上我看到那些大姑娘和小媳妇的头发上似还沾着泥巴的痕迹，心中不免感叹，聊可宽慰者，亲戚家用清水砖瓦翻建了新房。

　　不久前我旧地重游，最明显的观感就是江南水乡比先前更加秀气了，乡亲们纷纷盖起了新楼，有别墅式的，有不乏那种粉墙黛瓦的楼房，家用电器一应俱全，比城里人家有过之而无不及。我让亲戚陪我去看从前的坯场，手工掼坯的坯场已经绝迹，土地得到了复垦，水稻绿油油的，长势喜人。当然，坯场没有了，掼坯女子也随之绝迹，那里的女子告别了日晒风吹和泥巴汗水，一个个都修饰得漂漂亮亮的，在镇街上翩然来往，是水乡女子水灵灵的本色。她们不进坯场进了工厂、那种中外合资的现代化工厂，从事着出口服装的加工，或者当起了导游船娘，有的居然还用外语与来此旅游的老外交谈哩。我想，如今水乡女子的秀色非但不会被偷走，相反会愈益出彩！